本刊编辑 高妍蕊 李桑羽
再出发，开新局。2025 年3 月召开的全国两会是在“十四五”规划收官、谋划“十五五”规划的关键时刻召开的重要会议。值得注意的是，今年两会进一步聚焦科技创新主题，涌现出很多热词新词，均与新质生产力有关。比如“具身智能”“6G”等新兴产业领域的新词首次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中国智造”展现出科技创新和产业创新加速融合的发展态势。当前，中国经济正处于结构升级的关键阶段，以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生物技术等为代表的颠覆性技术正重塑产业逻辑，而“新质生产力”正是这一变革浪潮中的核心驱动力。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黄群慧。图/ 作者供图
科技创新是引领未来的关键，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核心要素。从突破“卡脖子” 技术的硬核攻关，到“人工智能+”行动的全面铺开；从市场与科技创新的双向赋能， 到“实验室经济”加速科研成果转化——中国正以创新为引擎，推动传统产业焕新与新兴产业崛起并行，擘画高质量发展的宏伟蓝图。新利18平台编写的《中国发展报告2024》中指出，到2030 年，中国未来产业7 大重点领域市场总规模有望达到约10 万亿元。这一数据体现了未来产业的巨大发展潜力，也为我国在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中抢占先机、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提供了有力支撑。
为探索新发展阶段如何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培育壮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新经济导刊》杂志邀请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黄群慧围绕相关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路径选择与重点方向
新经济导刊：2025 年全国两会《政府工作报告》中强调要“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加快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也提出，“健全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体制机制”。如何理解“因地制宜”在发展新质生产力中的重要性？今年及未来一定时期发展新质生产力有哪些新的重点方向？不同地区、不同领域在发展新质生产力时，如何结合自身资源禀赋和产业基础制定差异化发展策略？
黄群慧：相较于2024 年，2025 年的发展环境呈现出新的变化。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十四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江苏代表团审议时强调，要牢牢把握高质量发展这个首要任务，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了“健全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体制机制”。“因地制宜” 虽聚焦于地域性考量，但实际上蕴含了两个层面的意义。首先，从地域层面来看，不同地区的要素禀赋、产业载体及经济发展水平存在显著差异，这决定了各地在新质生产力发展中的定位与路径选择需要根据自身情况确定发展的重点。新质生产力的分析框架主要包括要素、结构及功能三个维度。在要素方面，以海淀区为例，其人才与创新要素高度集聚，整个北京70% 以上的创新要素、科学家要素、科研机构和大学等都聚集在该地，为新质生产力的发展提供了坚实基础。然而，在产业结构方面，受地域及土地等因素限制，海淀区的产业体系还有待健全，这体现了地域差异对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影响。
其次，从产业层面来看，“因地制宜” 原则同样具有重要意义。由于未来产业、战略性新兴产业及传统产业在新质生产力体系中扮演着不同角色，其发展策略也需因地制宜。在未来产业（如量子科技、人工智能等前沿领域）方面，由于技术路径的不确定性，其投入增长机制往往不稳定，企业投资面临较高的风险，既可能因技术突破获得超额回报，也可能因路线错误导致投资成本沉没。因此，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特别强调“建立未来产业投入增长机制”，旨在通过政府引导基金、风险共担机制和政策性金融支持，确保关键领域的持续资金投入，以抢占未来技术和产业制高点。在战略性新兴产业（如新能源、高端装备制造等）方面，由于其技术路线相对明确，各地在产业布局上存在一定的“一哄而上”现象，特别是在新一代信息技术等领域表现出较强的政策趋同特征，这种发展模式不仅导致资源配置效率低下，更可能引发区域间的恶性竞争，面临市场培育、产业链协同等挑战。需通过政策引导与规范治理，避免同质化竞争，实现健康有序发展。在传统产业方面，则需利用绿色化、智能化、数字化等技术降低成本，推动传统产业转型升级和科技创新与产业创新的深度融合。
战略性新兴产业与未来产业：产业差异与发展策略
新经济导刊：今年《政府工作报告》中特别提及“战略性新兴产业与未来产业”两大前沿产业。是否可以理解为，新质生产力未来发展的重点方向将聚焦于这两大产业？当前，在社会层面，对这两大产业的界定似乎存在一定的模糊性。您认为它们之间存在哪些本质区别？在推动两大产业发展时，应从哪些方面重点发力？
黄群慧：与一般意义产业体系的一次产业、二次产业、三次产业构成的三次产业体系分类相比，以技术成熟度为主要划分标准的未来产业、新兴产业、传统产业的产业体系，更能体现出新质生产力的新型要素内涵和创新的本质特征。其中，处于孕育和萌芽期的未来产业涉及类脑智能、量子信息、基因技术、未来网络、深海空天开发、氢能与储能等重点方向和领域；新兴产业是处于成长期的产业，其中战略性新兴产业包括以重大技术突破和重大发展需求为基础、对经济社会全局和长远发展具有重大引领带动作用、知识技术密集、成长潜力大的产业， 包括新一代信息技术产业、高端装备制造产业、新材料产业、生物医药产业、新能源汽车和动力电池产业、新能源产业、节能环保产业、数字创意产业、商业航天航空及相关服务业等领域。
具体而言，未来产业具有以下四种特性。一是技术通常尚未成熟，例如当前所讨论的未来产业涵盖未来网络、量子信息空间等多个领域，其确定的技术路径还尚未形成，甚至处于探索阶段。二是具备颠覆性，以人工智能为例，DeepSeek 的横空出世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技术路径，挑战了以往完全依赖算力的观念，通过独特的逻辑算法大幅节省算力， 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绕开了美国“芯片巨头” 英伟达等公司以算力为核心的垄断路径。三是高度依赖于基础科学研究和技术，尤其是数理化等基础科学。四是具有融合性，能够将技术进行跨领域融合。因此，这类未来产业通常被视为处于技术萌芽期。
相比之下，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的主要技术方向已基本明确，尽管具体的工艺和方法仍需不断改进和完善，但其发展方向已被广泛认可。从产业生命周期来看，战略性新兴产业通常处于孕育期到成长期阶段，正处于快速成长的过程中。因此，被称为“新兴” 产业。而当产业进入成熟期后，便逐渐转变为传统产业。当然，这种区分更多的是基于人类思维的逻辑划分，在实际产业发展中， 两者之间的界限并非绝对严格。值得注意的是，今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在提及战略性新兴产业时，使用了“推动其安全健康发展” 的表述；而在提及未来产业时，则使用了“培育”一词，体现了两者在政策导向上的差异。
新经济导刊：您认为推动新兴产业安全健康发展的关键是什么? 如何避免低水平重复建设和同质化竞争?
黄群慧：从宏观视角看，战略性新兴产业的规范发展首要在于平衡政府与市场之间的关系。一方面，需坚持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另一方面，对于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发展来说，政府的引导与扶持同样不可或缺。从中观层面看，产业政策经常被提及，尽管过去有声音主张依靠市场主导而反对产业政策，但事实上即便是美国亦在实施产业政策，只不过其机制与我国存在差异。2015 年我国全面推进实施制造强国战略，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其同样属于产业政策的范畴，且成效显著。同时，我国的产业政策并非计划经济下的全面由政府主导，而是以市场为导向，政府通过设立基金等方式进行适度引导。但在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过程中，也需警惕地方政府过度干预导致的同质化与低水平重复建设。一些地方政府在缺乏条件、资源、企业载体的情况下，盲目投入资金，短期内或许能刺激经济增长，但长远来看往往难以为继，易造成资源浪费。因此，规范发展至关重要，政府引导需有序、适度，避免“一哄而上”。
在推动战略性新兴产业健康发展的过程中，竞争政策的重要性同样不容忽视。真正的竞争政策能够激发创新活力，特别是在工业化后期或后工业化阶段，创新方向尚不明朗时，竞争政策的作用尤为凸显。以DeepSeek 等成功企业为例，其成就是大量进行探索的民营企业的缩影，正是激烈的竞争推动了颠覆性技术的涌现，彰显了竞争政策的积极作用。
此外，今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强调的“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对于战略性新兴产业的规范发展同样具有重要意义。统一大市场要求打破地区市场壁垒，确保企业公平获取生产要素、公平进入市场、公平竞争，并在法律层面受到同等保护。无论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均应享受平等的待遇。统一大市场的完善，有助于营造更加公平的竞争环境，从而有效遏制同质化与低水平重复建设的现象，推动战略性新兴产业健康、安全发展。
人工智能赋能产业升级：从技术渗透到经济增长驱动力
新经济导刊：近年来，以人工智能、大模型等为代表的数字技术飞速发展，加速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今年开年DeepSeek火爆出圈，以及Manus 推出的国产通用AI Agent 引发科技行业关注，在全球掀起了新一轮国产AI 大模型热潮。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首次将“具身智能”写入，提出“持续推进‘人工智能+’行动”。《中国发展报告2024》指出，数据、信息、知识密集型行业将率先成为人工智能技术的主要应用场景，未来将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新型基础设施”。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在推动产业升级中的作用? 如何推动人工智能与传统产业深度融合? 对于开展“人工智能+”行动您有哪些建议?
黄群慧：人工智能及“人工智能+”的概念早已成为业界关注的焦点。早些年，我们常谈工业化的发展方向，即智能化、绿色化、数字化和高端化。而近年来，我们更加强调通过人工智能赋能新型工业化，这是因为人工智能作为一项具有广泛渗透性的战略性技术，能够覆盖众多领域，并决定了未来竞争的制高点。
人工智能的广泛渗透性使其能够赋能整个工业化进程，乃至整个经济发展。过去的经济增长动能主要依靠房地产投资和低成本出口等，而现在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科技创新将成为新的经济增长驱动力。然而， 我们也需正视人工智能发展的阶段性。尽管近年来有诸如DeepSeek 等爆款AI 应用的出现，但总体上，人工智能在GDP 中的具体贡献率仍难以准确量化。数字经济是一个笼统的概念，而人工智能作为其中的最先进、最前端的部分，其贡献率难以直接体现。在这一背景下，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向尤为重要，特别是在大模型等前沿领域。未来的发展方向在于如何将人工智能与其他产业相融合，以实现经济增长和新旧动能转换。这既需要人工智能技术本身的发展， 也体现在其与传统产业的结合方式上，这种结合不仅包括传统产业，也涵盖战略性新兴产业。
技术融合与赋能是产业间互动、互相促进的过程。产业之间的联系是有机的， 一个环节的突破会传导到下一个环节。然而目前科技创新成果转化率低的问题仍然存在，这主要是由于科技创新与产业创新之间的体制机制障碍尚未完全突破。为实现生产力的提升，需要构建一个产业链、创新链、人才链、资金链协同发展的健康生态，这要求在整个产业链中形成一个融通的、健康的发展环境，以确保科技创新能够真正转化为生产力水平的提升，即投入产出比的提升，从而将科技进步实实在在地体现为经济的增长。
推动经济增长的多维路径：宏观调控、经济体制改革与消费驱动
新经济导刊：《政府工作报告》将今年经济增长的预期目标定在5% 左右。您对未来经济发展总体形势有何判断？我国实现这一经济增长预期目标有哪些基础支撑和有利条件？从宏观政策、经济体制改革等方面，应采取哪些具体措施来确保这一目标的实现？从长期来看，我国经济增长的主要支撑力量将如何演变？
黄群慧：国务院总理李强指出，提出上述预期目标，综合考虑了国内外形势和各方面因素，兼顾了需要与可能。经济增长预期目标为5% 左右，既是稳就业、防风险、惠民生的需要，也有经济增长潜力和有利条件支撑，并与中长期发展目标相衔接，突出迎难而上、奋发有为的鲜明导向。
首先，要认识到5% 的增长目标既合理又积极向上。为了实现到2035 年人均GDP 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的目标，需要在“十五五”期间保持5% 左右的增速，这是基于我们的发展目标而设定的。同时，我国也具备实现这一目标的条件，即制度优势、超大规模的市场和完善的产业体系，再加之经济正处于转型升级阶段，也为经济增长提供了巨大的空间。此外，有效的宏观治理框架，为经济增长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但也需认识到，相较于去年，今年的5% 增长目标的实现将面临更大的挑战。首先， 外部环境具有不确定性，如特朗普政府的关税政策，给出口带来了极大的不稳定性。而从长期来看，依靠出口作为拉动经济增长的支柱并不具备可持续性。同时，我国长期以来依赖的投资增长动能，尤其是房地产投资，也在逐渐减弱。因此需要依靠消费的提振来推动经济增长。
为实现这一经济增长目标，需要采取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以及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这些政策的调节对于支撑经济增速至关重要。当然，宏观政策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还需要将宏观调控与经济体制改革相结合。仅靠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是不够的，需要通过经济体制改革来牵引经济增长。例如， 通过拉动消费专项行动推动经济增长，需要从收入分配入手。收入分配是一个完善的体系，包括一次收入分配、二次收入分配和三次收入分配，需要提高劳动报酬在一次收入分配中的占比和水平，这是推动消费增长、实现经济增长的重要一环。综上所述，5% 的增长目标具有迎难而上和奋发有为的鲜明导向，需要通过更加积极有为的宏观政策调节、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化以及以民生导向的宏观经济政策等综合措施来共同推动经济增长的实现。